《我不是药神》爆了。
我认为它的成功和演员的表演,关系巨大。
是的。
这是一篇关于演技的干货——
很多人都在夸演技好,说出了所以然的却不多。
我想来说一说。
首先,男主角徐峥贡献了全片数一数二的表演,我几乎无法挑毛病。如果说他过去的表演还有匠人气,那么在《药神》,他已开始朝一个更高的境界精进。
但表扬他的声音太多,我就不锦上添花了。
我想做的,是把掌声送给另外三名安静的“非著名演员”。
他们的演出在我心中同样无可挑剔。
章宇的表演在《药神》里是不可替代的。
理由是:他身上没有表演痕迹。
无论是徐峥还是王传君,他们的优秀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在导演的指示下)准确地控制自己的力度,他们非常清楚优秀演员举手投足之间毫厘毕现的分寸感,必须像刀刻一样准确。
章宇不是。
相反他的表演是有毛边的,这让他真实得无从反驳。
注意,表演痕迹和表演“毛边”不是一回事——
痕迹,是演员本身用力了;而“毛边”,是人物前世今生的残片。
因为一个人在生活中往往就不是准确地活着,我们是在某种世界观的指引下朝某个地方走去。而以何种步伐走去,每个人的故事都不一样。
章宇抓住了这一点。
他扮演的黄毛在片中有名字,叫彭浩,是个杀猪的。患上白血病的时候,他还未成年就从家里跑出来了,不想给家人添麻烦。
这是一个极为内敛的人,内敛而深情。
抢吕受益的药,不发一语;
见神父被张院士的人打,他迎头而上,也是不发一语;
吕受益死后,程勇去找他,他依旧一点表情没有,让他滚开。
黄毛所有的反应,都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因为演员呈现的这个角色是简单的,行动目的清楚,偏偏——
他的眼睛非常有感情。
这里,我们看到人物的“毛边”。
黄毛的利落不是因为无情,而是隐忍。他之所以总面无表情,不是因为他没想法,而是因为他已经习惯了默默消化。
唯一能出卖他的是那双不动声色的眼睛:
程勇第一次给黄毛结工钱时,说“黄毛,你欠我的钱算是还清了,咱们算是两清了”。赶他走。黄毛原本靠在墙上,听完这句话一语不发,眼睛动了一下。
他走上前,拿起自己的衣服准备离开。这时候,有人叫住他。黄毛依然没停,但从他眼珠勾回的方向我们很清楚——他在等程勇的反应。
程拿出同样的两瓶药、一个信封放桌子上,严肃又带着笑意让他留下来。黄毛出于强烈的自尊心,没有立刻去接受药和钱,但在其他人的起哄下,他拿了。
眼神还是往下掉,非常羞涩地说了一句“谢谢勇哥”。
别被那一头黄毛、带风的八字步骗了,他的故事藏在眼睛里。
那些眼神串起来让观众可以把这个人看得很深、很远,几乎能想象到——
在生命的前二十年,在得知自己患病后,他是如何一点一点去消化身体和心灵上的苦痛。
也是因此,黄毛这个角色有了很醇香的味道,像雨前的龙井、陈年的好酒。
而这,要归功于演员的克制。
“假药”大卖后,大家在神油店疯狂“撒币”,一时间人人得意忘形。
黄毛也不例外,但他的眼神仍是静的,嘴也依然抿着——
他归根结底是亲近这个世界的,却又始终与这个世界隔着一层警觉与疏离,这是过往在他的心灵里留下的伤痕。
可他的深情,又推了他一把。
后来他“放飞”了,载着车子越过层层警车,又“嘭”地一声生命戛然而止。
黄毛给我们的震撼是一圈一圈散开去的。
感谢章宇的表演。
王传君早晚要演吕受益这样的角色的。
我没有看过《爱情公寓》,但是我朋友对他的评价让我记忆犹新:
他说王传君“清淡而不失阳刚”。
我认为这一句话,高度概括了他在《药神》中的表演气质。
王传君很高,以他的身形演一个重病患者其实是吃亏的。
可能他自己也清楚这个劣势,于是把“态”做得特别足。
我不知道王传君把自己的脊椎弯曲到了何种程度,才能让吕受益佝偻成那样。印象中唯一能与他的身形控制一战的,只有小雀斑在《万物理论》中模仿霍金的表演(那次他拿了奥斯卡影帝)。
——这还只是第一层的。
对于吕受益这个角色来说,这种“态”还是一种心理状态的形体折射。
在我看来,这部电影本质上是《西游记》的变体,教父是唐僧,黄毛是悟空,那么吕受益就是沙僧。
他是“不幸”而“不争”的。
那场抗议的戏你们肯定记得,他跟病友们在格列宁公司外面静坐抗议。但病友们对医药代表群起而攻之的时候,他只是坐在那里,边观望边扒自己的盒饭。
他不是那种会主动上前的人。
听医药代表在那里讲假大空,他飞起一个白眼,跟着,啃光的鸡腿骨也飞出去;看有人朝医药代表砸东西,他窃笑。
这样一个吕受益,非常中国。有情绪但绝不勇猛,心如明镜又不会拒绝妥协。
他是蝼蚁一样的生命个体,始终蜷缩,不愿睁眼。
这种精神上的病态才是慢粒白血病给他最致命的一击。
王传君在诠释吕受益的时候一把抓住了这种生怕不小心生命就会被扯断的卑微。
哪怕是在神油店里,所有的人都因为程勇把代理权出让而愤怒离去,吕受益也没有走。
他问程勇,大家是不是都喝醉了。
程勇说,滚。
吕受益这才像树懒一样起身,满眼的迟疑与眷恋。
王传君在这个状态下,一直保持并延续着一种病态的求生欲,他这个角色,本身就是《活着》的福贵。
但王传君又不是福贵。
影片后期,他进入急病期,清创,痛不欲生。
做完骨髓移植后的那天爬起身,他的眼神有点不一样。
第一次闪烁出了果敢的光芒。
第一次做了一个坚决的决定。
他决定去死。
死之前,看一眼儿子和妻子,他那一眼里面,没有什么泪,但是溢满了感情,他是为了他们,勇敢了一次又一次,他还是能够战胜自己的懦弱,不拖累家人的。
这是另一种勇敢,不是么。
我在写章宇和王传君的时候,心里有一种信心。他们的表演都很出色,但是思考路径依然是有迹可循的。
但是写王砚辉,我感到一种“深不见底”。
这个词是香港导演麦兆辉用来形容段奕宏的。
但看完《药神》以后我十分肯定,王砚辉同样适用于这个评价。
其实从《光荣的愤怒》《李米的猜想》《烈日灼心》《幕后玩家》到今天的《药神》,王砚辉都有一种极其稳重的、属于他自己的节奏。
换句话说,他的存在给这个电影增加了厚度并且有一锤定音之效。
那个人一站在那,场子就镇住了,戏就来了。
与章宇、王传君“以质取胜”不同,王砚辉之所以能够在人性上走得更深,大约因为他在人的自私性、功利性以及短视性等劣根性层面有非常深刻的理解/观察。
你看人物张长林体现的人性跨度之广就知道了:
在大会堂演讲时,他是张院士。
卖的“格列宁”是假的,扑热息痛加点面粉;托儿是假的;院士头衔当然也是假的。
于是我们看到,他从台下飞奔下来时,像一直扑腾着翅膀的小鸟;被人群拥戴时,那种无法言说的满足好像痒痒挠挠准了心房;被神父点名时,他错以为要夸他,赶紧立正站好,一副等待全世界赞美的模样。
像什么?
小丑。
这根本不符合一个中年男人的正常状态——
假,是他表演的核心。
可他越假,人群却越狂热,我们看着便越觉荒诞。
可以说这小节的荒诞感是演员王砚辉给电影的增色。
对此相对应的是后面一段,他的假药点被“点”了,被迫流亡。之后勒索程勇,他要20万,程勇给了30万,他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惊诧——
那一刻他知道程勇现在是真心行善。
几乎是一瞬间,张长林的模样和神情都变得十分恳切,他说:
我卖了这么多年药,发现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病,那就是穷病。这种病你没法治啊,你也治不过来。
算了吧。
人的阴暗面,在张长林身上变成了一种合理存在。
他能够真正站在一个先天有“缺陷”人的角度,彻底摒弃一切高屋建瓴的东西,去思考一个人的处境,而且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光彩。
此时,他像一个贴心的朋友。
而被警察抓住后,警察审问张长林,他依然没有正形。咳了一声,要了一根烟,不太正经地说是自己在卖。
——他最终没有出卖“朋友”,把自己怼进去了。
这时候,他是一位死士。
可在王砚辉的处理下,人物和“正义凛然”四个字没有发生任何关系。
警察怒了再逼问,他像棉花糖一样,没有什么反应,又笑笑,说确实不是自己。此处我一直想到他在《烈日灼心》中那段堪比真实死囚的受询表演。
朋友们,要解读王砚辉的表演就要记住这一点——
他有一种纪录片性,或者说是一种中立性。
他所有的角色几乎都没有高潮,但是完全没有人能够撼动那些人物的分量,原因就在于他每一个角色是自成一体的。
他是一个注定被记住的、出神入化的演员。
感谢王砚辉的表演。
人的一生是短暂的。
演员的一生,会因为他们在塑造角色的过程中,经历痛苦、煎熬、抽离,而浓度高一些。
但这一切归根结底,还要感谢观众。
是观众的欣赏,让“演员”真正地活着,并活下去。
《药神》除了这三位,其他的演员也非常出色,这是一部没有弱演员的电影。
如果我们的国产电影都能以此为标准去制作,国产电影一如医院外围坐的病患一样,大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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